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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路
时间:2022-11-08 08:03  作者:政协陕西省麟游县委员会   点击:
政协麟游县第十届委员、中共麟游县委办公室副主任    任晓妮
 
      母亲想家了,想的是位于山坳里焦家村的家。一排五间的小平房,是她与父亲一砖一瓦砌筑起来的。那孔一撅头一撅头抠出来的窑洞,经多年烟熏火燎,似一只黑黝黝的眼,隔着碎碎的、稀疏的洋槐叶瞅着,撩拨得母亲满心满眼的归意。
      焦家与母亲娘家,隔着好几座大山,山腰间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,串起了寇湾、寺沟、北坪、焦家几个自然村落,疏疏落落,时有时无,隐匿在树丛梯田之中。
      四十年前,母亲就是沿着这条小路,走了十几里山路,嫁到了焦家。时值隆冬,先几日刚下过一场大雪,山山峁峁上都覆了一层。平坦处像厚厚的棉被。长满灌木蒿草的地方,雪被支楞着,披挂在枝丫上,像极了皮肤黝黑的妇人,脸上的白粉没有抹匀,一坨一坨的。阳面山坡上和路上的雪已经在陆续化了,背阴处的雪须等到明年开春才会彻底融掉。
      出嫁那天,白花花的阳光照着那山那雪,刺得人眼疼。自小在大庄子里长大的母亲,踮起脚尖,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,尽管格外谨慎,但脚上外婆给新做的棉“窝窝”,红艳艳的条绒鞋面被泥水糊得几乎看不见颜色了,白生生轻便软和的千层底上粘了一大坨的泥块,蹭又蹭不掉,摔也摔不脱。正恼怒心疼间,脚下一滑便坐在了泥淖里,一身新嫁衣也被弄脏了。
      新娘子的母亲,羞涩委屈,默默掉了一路的泪,两条黑油油的麻花辫子,辫梢被拧成了毛索索的草绳。蹒跚一个多小时,终于听到说:“看,马上就到了,翻过这条沟,对面就是了。”母亲抬眼望去,焦家隔着深深的沟,静静地坐落在对面的山腰,隐约的房屋,与冬日的荒芜混为一体。几孔黝黑的敞口窑,在白雪的映衬下,像极山的眼睛,空洞,又夹杂着对新生活的期盼,以及担忧。
      许多年后,再提及这些,母亲总是貌似恼怒地说:“那时候太碎太傻了,咋会嫁去那么个夹沟沟,嗨!”转头,又为这个“夹沟沟”中的家去忙碌了。其实,姥爷、姥姥给母亲寻这样的人家,是有理由的,那就是爷爷家有粮。母亲相学着姥爷的原话:窑门一推,那麦包里粮装得满满滴,嫁过去肯定饿不着!
      满满的麦包,是母亲的幸运,也是压在母亲身上的重担。那时候,爷爷的五个孩子中,父亲是老大,在十几里外的镇上当民办老师,二叔还未成家,其余的几个弟弟妹妹都在念书。一家之主的爷爷,为养活七张大嘴,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上山,但凡勉强能站得住脚的坡坎,无论是在山顶、还是沟底,他都会一撅头一撅头地开垦出来,撒上种子。到了夏收秋收时节,这些地方架子车去不了,麦垛、玉米、豆捆全靠肩扛人挑。婚后不久,母亲就成为了这开荒种地、肩扛人挑中的主力军。为了生计,每天都要在那些站不稳就会滚到山底的羊肠小道上奔波忙碌。路不长,却总让人望不到尽头。
      母亲最大的愿望,就是能有一条宽敞、平整的大路,连通城乡、贯通田地,这样地里的劳作也不会那么苦,她与父亲的距离就能更近一点。所以冬日农闲时节,村里组织大家去修水保时,母亲都非常地积极卖力,从不旷工。小小的路,承载着母亲全部的期盼。
      山里的冬日来得早,洋槐树、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快掉光了,只剩下几片似黄非绿的,稀稀疏疏倔强地顶在枝丫上。地里的玉米也都掰完了,家家户户房檐下、院子里都挂着黄灿灿的玉米棒棒。
     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,三叔娶亲了。那时我已开始记事,那条羊肠小道被拓宽,能跑拖拉机了,家里的日子也好了许多。三婶娘家离我家也有几十里的山路。娶亲那天,父亲就是开着拖拉机,早早载着母亲去迎娶。可等到了中午时分,左看右盼等不到新娘子。那时候也没有手机、电话,一帮亲戚众人在家急得团团转,生恐这来之不易的亲事生出什么变故。爷爷赶紧着人顺着路去看,待到众人都饥肠辘辘、饿得前心贴后心时,才等得新人进门。原来,娶亲的拖拉机走到半路上坏了,山野莽莽,杳无人烟,既找不着帮忙的人,又买不着修车的零件。父亲去就近的镇找车,母亲则带着众人步行前往三婶家,几番折腾才将新娘子娶回了家。送走贺喜的亲朋,收拾完厨房里的东西,已是夜半三更,母亲回到家里一身的疲惫,脱下鞋袜,才发现脚掌磨的泡已然破了,袜子与裸露的血肉已然粘在了一起,撕下又是旧伤添新伤,疼得母亲眼泪漱漱的掉,边哭边埋怨父亲:怎么嫁了这么个鬼地方!寡言的父亲低头沉默不语。那口敞口窑亦不语,只冷眼地瞅着……
      孩子的眼里,日子总是过得很快。转眼间我们姐弟仨陆续到了上学的年纪,在山林间恣意玩耍的日子结束了,一家人都跟随父亲进城上学了。那时候吃饱饭不是什么问题,难的是没钱。三个孩子开学说缴学费一起缴,说买本子都得买,父亲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,要贴补爷爷奶奶,还要养活我们一家人,每月都捉襟见肘。逼得没办法,母亲农忙时回老家耕作,农闲时就支起了补鞋摊。
      母亲没上过一天学,大字不识一个。她性格内向腼腆,从未与人红过脸。摆摊后,却与那些补鞋的工人、小贩为着一毛、两毛争执半天。县城里补鞋的人到底少,母亲听说十几里外的煤矿工人多,肯定生意能好些。就萌生了去那里补鞋的念头,可那时班车少,她也舍不得掏那份钱。于是,她就开始学自行车。母亲身高只有一米五多,幸好那会刚兴起“弯弯梁”的小自行车,父亲托人买回一辆二手的。母亲在父亲教学的操场上,一遍一遍地学着骑车,摔倒的次数不计其数。我们姊妹仨为着鼓励母亲,自告奋勇地报名当陪练,扮演着各种障碍物让母亲通行。母亲越紧张越会直冲冲地撞向我们,车倒人摔,顾不上疼,我们娘几个抱成一团笑瘫在地上……
      经过不懈的努力,母亲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。可去煤矿的路,却是风险重重。路被运煤车成年累月地压砸,到处都是大坑连着小坑,加之路面又窄,来来往往的大车从身边呼啸而过,刮起的风让人颤栗。这对于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母亲而言,内心是充满恐惧的。所以有近半时间,母亲是推着自行车、驮着补鞋机和工具箱,一路走着的。
      每天,她天不亮就起床,给我们做好饭,带上馍馍和水就出发,晚上回来时天都黑了。有几次,为躲避大卡车,她慌慌张张把车骑进了路边的沟渠里,腿和胳膊上蹭破几块皮。有时,一天下来只揽来一两单补补丁的生意,挣不到五毛钱。她的手,粗糙且布满了裂纹,指甲里、裂纹缝隙里全是黑黑的污渍,怎么洗都洗不干净。每每说起这些,以及工人补完鞋为着一毛两毛地赖账,她都眼眶红红的。可当她从包里掏出一小沓零票子数数后,又会自言自语地为自己鼓劲:“今天挣了快七块了,明天还去吧”。
      母亲说,自己挣钱感觉还是好,无论是多是少,心里总归是踏实的,手里也是宽裕的。她说不出什么大道理,只是反复叮嘱我们姐弟:“妈这辈子就是吃了不识字的苦,妈不怕辛苦,只要你们能好好做人、好好读书”。就这样,为着我们生活和学习环境能更好一些,母亲的补鞋摊摆了好些年。我们平日不敢向父亲讨要的零食钱,是从母亲握着充斥着脚汗味道、一锥子一锥子补鞋中来的,我初中特别是中专几年的生活费,是她从一个补丁一个补丁中挣来的。那口敞口窑看着……煤矿路的艰险没有让怯懦的母亲屈服。我想,那时候的母亲,定是有着一股不顾自身安危的凛然。她从能够为子女买得起一颗糖中收获着喜悦,她从不再向父亲讨要生活费中捍卫着尊严,她从供子女求学上进中期盼着未来。生活让她从柔弱的小女子,蜕变成为一位无所不能的母亲。
      而我,为那时自己的浅薄无知而懊恼。我从没想过,母亲瘦弱的身体,每天都承受着多少累与苦;没想过哪怕是一锅稀饭,都会为她疲惫的身躯分担一点点。甚至于,我为她每天的早出晚归、不能陪在我身边而生出些许怨怼。我呀,怎么就不知道多心疼母亲。
      当我初为人母,看着怀里的女儿,心里被一团柔软充盈。仿佛一夜之间,我理解了我的母亲,愈发地心疼母亲。可繁重的农活、经年累月地坐在小矮凳上修鞋,造成了母亲严重的颈椎病和腰椎病,还落下了风湿等多种疾病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越发的严重。一日,母亲突然头晕、头疼到站不起来,甚至人也有些不清醒。县医院做了各项检查,都没给出结论,建议去市上医院做检查。
      这时候,县内的交通已经四通八达,我也买了车。可山城麟游,出山的路却比较难走。县上到宝鸡还得翻过十八岭的盘山公路,辗转凤翔、虢镇,需得两个多小时才能到。母亲虚弱地躺在后座上,时而呻吟、呕吐,时而昏昏欲睡不省人事。我却束手无策,恨不得插上翅膀,赶紧到医院。
      十八岭的山真高呀,弯真多呀,路好长呀。一辆辆的大卡车,像一条长长的火车,超过一茬还会有一茬。汽车颠簸着,母亲呻吟着,我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恐惧。我对自己一直以来热爱的、自豪的家乡,突然生出了一股怨气:为什么要离市区那么远,为什么路那么破败,为什么我那么无能,以至于走不出大山、给不了母亲和孩子好的医疗环境?!人心急的时候,似乎时间过得特别慢,两个小时,120分钟,7200秒,母亲在分分秒秒中煎熬着,我的心在分分秒秒中起伏跌宕中……幸运的是,经过系统检查,母亲只是颈椎病压迫神经,造成的头晕头疼。输了几天液,加上针灸理疗,母亲总算好了许多。病稍有些起色就嚷嚷要回家了。城市的繁华,留不住母亲思乡的心,路的颠簸、晕车的难受,阻挡不了她回家的步子。她只是感叹:这山咋就这么大,路咋就这么远!
      母亲再次去宝鸡看病是在前两天。每年草死草活季节,母亲的腰就会不舒服。听说姨家小妹上班的医院,出了一套新理疗技术,效果不错。由于我们几个工作太忙,腾不出时间,于是,我一张车票,把母亲送上了去宝鸡的高速长途汽车。反复叮嘱售票员到地方了提醒母亲下车,多关照母亲别晕车了。回到办公室还忐忑间,母亲就来电话,说她已经到宝鸡了,小妹也接上她了。她有些欣喜地说:“这高速路就是好呀,才一个小时就到了,我一点也没晕车!”
      出山半小时、进市一小时,这曾经是麟游人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,可仅几年时间,眉麟路提升改造,合凤高速贯通东西,转眼间,山区麟游的梦想就成真了。
      母亲的梦想,也实现了。县城与焦家,通着一条宽阔平坦的水泥路,半个多小时车程就能到。退耕还林消化了陡坡地,高标准农田建设让所有的农田都平坦肥沃,田间道路宽敞平整,从种到收全部实现了机械化,肩扛人挑、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日子,早已不复存在。曾经天天想着逃离,现在母亲却时常惦念着回去。我们姊妹几个,每月总会抽出个周末,载着母亲、带着孩子,回到从小长大的院子,孩子玩泥巴,母亲种种菜,与邻里拉拉家常。那敞口窑,也因母亲的梦想成真,流露出欣慰。
      母亲的前半生是坎坷辛劳的。她没有知识和财富,甚至于说不出一句“场面话”。但一无所有的母亲,从未怀疑自己不能够。面对生活的磨难,她用坚韧、勤劳、忍耐与不向命运屈服的执着,为我们的人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与笃定的信心,鼓励着我们不向命运低头,勤恳工作、积极生活。
      母亲的路,通了!